卷毛(左)和诺言在场边等待比赛,他们是WE战队的主力。中国电竞俱乐部的训练模式已经职业化:一周七天,每天12个小时。为了出成绩、涨工资、吸引赞助商和体育部门注意,很多选手还会自己“加练”。 (张新燕/图)
电子竞技的确是一项体育运动:和传统体育同样艰苦枯燥,竞争残酷;同样“吃青春饭”,即便成为“顶尖”、世界冠军,职业寿命也基本只有五年;最要命的是,社会认可度的增长缓慢。 在韩国,电子竞技产业一度是GDP的第三大支柱。而在中国,这个行业才刚刚起步。 从韩国仁川第四届亚洲室内运动会夺银归来半个多月后,2013年7月23日,电子竞技国家队领队李晓峰和体操奥运冠军陈一冰坐在一起,为一个慈善项目,玩了盘英雄联盟——如今最火的电子竞技游戏。
电子竞技很少能和传统体育这么“和谐”。早在2013年3月,国家体育总局决定成立中国电竞国家队的时候,跳水运动员何超曾在微博上发牢骚:“电子竞技也算体育?玩游戏都可以拿奥运冠军,那我们这些项目练得这么辛苦真白干了。”
点根烟,开罐啤酒,戴起隔音耳机,一边嘴里骂骂咧咧,一边键盘鼠标十指翻飞——网吧里的“小混混”,就是人们对“电竞从业者”的想象。
电子竞技的确是一项体育运动,虽然有点特殊:和传统体育同样艰苦枯燥,竞争残酷;同样“吃青春饭”,即便成为“顶尖”、世界冠军,职业寿命也基本只有五年;最要命的是,社会认可度的增长缓慢,长期以来制约着这个年轻的体育项目——而在韩国,电子竞技产业一度是GDP的第三大支柱。
尽管如此,凭借着庞大的人口基数,中国已经成为韩国在世界上最大的竞争对手。
李晓峰(左)曾经是电竞圈里的神话。当《英雄联盟》取代《魔兽争霸3》的市场地位,李晓峰也不得不淡出一线。一款游戏盛行的时间一般是五年,电竞玩家的职业寿命也是如此。 (CFP/图)
英语游戏,不能“独孤求败”现任电竞国家队领队李晓峰,如今是不少电竞玩家的“职业标杆”。早在十年前,他也是个经常被父亲从网吧拽着耳朵领回家的“坏小孩”。
1985年,李晓峰出生在河南省汝州市。在15岁之前,他和全天下的男孩一样做着“大侠梦”,生活并不出奇。
直到一款名为《星际争霸》的美国游戏出现。李晓峰发现,自己可以坐在电脑前,操纵虫族大军,建立超能力军团,争夺星际资源,成为宇宙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就像那些炫得人眼晕的科幻大片一样。不久,他就成了电脑游戏厅里《星际争霸》的“牛人”。
2001年,韩国举办了第一届WCG(World Cyber Games,世界电子竞技大赛),《星际争霸》、《反恐精英》、《FIFA2001》等六款游戏被设置为比赛项目,来自37个国家的400余名玩家参赛。获得《星际争霸》世界冠军的,是22岁的韩国人林遥焕。广告、电视节目的合约像鸟群一样飞向他。
那一年,汝州的电脑房纷纷接上56K的MODEM,变成了网吧,这让“打遍身边无敌手”的李晓峰眼界豁然开朗——他可以跟全中国甚至全世界的高手过招了。
他想做大侠,给自己取名“独孤求败”,却被系统告知不认中文ID。李晓峰选择了“SKY”这个“拉风的名字”。经年之后,这个名字叫响世界。
但那时,在父亲眼中,他这个中考落榜生有更重要的事情去操心——学一门“正当”的手艺,养家糊口。听从父亲安排去念医专,李晓峰对课程毫无兴趣。同学们所关心的买房、恋爱,在李晓峰眼里,“远得就像爪哇岛上的袋鼠”。网吧很快又成了他的“第二课堂”。
李晓峰的战术套路是“闪电战”,可以快速结束战斗,缺点是后劲不足,一旦被防守住就容易全盘溃败。这是先天不足逼出来的:家里那台电脑配置低,开一会儿机就气喘吁吁,游戏玩到后面像放幻灯片一样,只能求速胜。
终于混到毕业实习,在父亲眼皮底下,他只好改打“游击战”:白天是医院的实习生,晚上打游戏。他不停地在网上和高手过招,还参加了2002年的WCG中国赛区比赛,取得武汉赛区第三名的成绩,和1000块的奖金。
在那之后,李晓峰的命运迅速被电竞产业改变。
1.6万奖金?够我吃十年了吧2003年,美国暴雪公司推出的新游戏《魔兽争霸3》大火,网吧不得不卖力宣传起这款新游戏,跟着市场走。
《星际争霸》的赛事减少了,哪怕是小比赛的冠军、数额不高的奖金,也成为玩家们争抢的肥肉,李晓峰“南征北战”到处参加比赛的日子停了下来。一家网吧开始每月给他100元,只要他在网吧里玩“魔兽”。这让他觉得,自己好歹也算个“准职业玩家”。
一家电脑游戏俱乐部签下了他,月薪1000元。作为交换条件,他参加比赛的奖金要分给俱乐部四成。
初期网游的盈利模式是“花钱买点卡”,让玩家既花时间又花钱。圈外人不了解,电子竞技一度背上了让人沉迷、砸钱的骂名。但业界的划分其实很清晰:网游在意的是练级、打怪、做任务;而电竞讲究有规则、公平对抗,完全不同。
2003年10月31日,电子竞技成为中国国家体育总局正式承认的第99个正式体育项目。此前几个月,CCTV5推出了一档节目,《电子竞技世界》。许多人这才意识到,电子游戏“居然也是一项体育运动”。
2004年,中华全国体育总会搞了一个“首届全国电子竞技运动会(CEG)”。此后,各省体育部门开始签约一批职业玩家——北京大学的王若度就是其中一个。这名数学系本科生用数学知识写成的游戏攻略在网上一度成为传奇。依据合同,只要参加指定的比赛,他每个月能从辽宁省体育局领到2000元的工资。
另一家俱乐部的经理裴乐挖走了李晓峰,给他开出1800元的价钱,而且奖金全部归他自己。很快,李晓峰拿到了2004年WCG中国区第二名,冠军被一名叫苏昊的少年夺走。
第二名有1.6万元奖金,这笔钱让他的生活不那么吃紧了。“我觉得可以够我生活10年。”李晓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04年的他每天只吃10块钱不到乃至5块钱的饭。
名气带来了另外一些好处。一家网吧表示愿意提供免费训练场地。网吧圈出一块地,专供明星队员使用,中心位置醒目写着“2004年WCG中国区冠军苏昊训练专区”。李晓峰是亚军,位置偏一点。这是从韩国学来的模式。不少玩家慕名而来。
中国区前两名有资格参加世界总决赛。在李晓峰夜以继日准备的时候,美国领事馆却拒绝给他签证。理由是:李晓峰没有房子之类的不动产,被怀疑有移民倾向。
“话说回来,其实对于出国(比赛)还有点畏首畏尾的。”李晓峰没有感到太多遗憾,在他心里最隐秘的愿望——为中国拿一个世界冠军,这能让他从“大侠”变成一个“英雄”。
但在当时,他并没有把握。
他有把握的是这个行业本身——他用玩电竞挣来的钱买了第一部手机,这是他第一次向父亲证明,“我能靠电竞养活自己”。自己已不是那个沉迷网吧的小孩子了。
韩国文化观光部长官柳仁村向玩家请教游戏。电竞是韩国政府大力扶持的产业,它对GDP的贡献一度超过汽车。卢武铉曾是WCG的名誉主席,并请韩国选手林遥焕到总统府厮杀过一把“星际”。 (CFP/图)
中国电竞玩家=韩国总人口2005年5月,一家做网络游戏增值服务的美国公司注资进来,这家名叫IGE的公司给俱乐部改名叫“WE(World Elite,世界精英)”。“SKY”的传奇从这一年开始。他再度夺得WCG中国区亚军。公司出路费,他去参加了在新加坡举办的WCG总决赛“魔兽”项目。
一路过关斩将的李晓峰闯进最后一场决赛。对方的精灵族部队破釜沉舟地猛冲过来,铁蹄如雷,箭落如雨。李晓峰咬牙顶住,派火枪部队奇兵突起……最后,美国对手只好认输。
摘下隔音耳机走出玻璃房,李晓峰听到观众大喊,用的是汉语。有人递给他一面五星红旗,他披在身上。
那年春节,李晓峰邀请父母去西安旅游。比赛获得的十多万元人民币,也全部打到了父亲账上。父母并不清楚什么是“电竞”,但他们很享受——街坊邻居都以羡慕的口吻说,“你们家晓峰上电视了!”
李晓峰一朝成名,带动了整个俱乐部的兴旺。他参加赞助商组织的全国活动,走进大学,“受到远远超过自己想象的欢迎”。而在那之前四年,韩国的游戏高手就已经享受到了这种待遇。
2006年,李晓峰蝉联WCG魔兽项目世界冠军,受他鼓舞的少年更多了。“刀哥”吴松骏就是一个。高考结束,他以李晓峰为偶像,对爸妈“表决心”,成了职业玩家。后来,他在WE和李晓峰成为同事、也得了世界冠军。
好运气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在WCG的历史上,从未有人“三连冠”,所有人都相信李晓峰将改写历史。2007年的总决赛上,已经“击败了最大死敌”的李晓峰却倒在一个不起眼的挪威小伙子面前。
好运气似乎也整体离开了中国电竞行业。一些俱乐部为了抢选手,开出“天价”薪水。可是选手转过去没几个月就拿不到钱了。电竞产业膨胀太快,赞助少、收益更少,“泡沫”破灭了。
WE俱乐部总算艰难存活下来,没有像国内不少俱乐部那样倒闭、解散。它的主要资金,来自主板、内存条、键盘鼠标等电脑零部件厂商的赞助。而韩国电竞俱乐部的资助方是:LG、三星、大韩航空甚至韩国空军。
俱乐部逐渐开始发展自己的“造血功能”,如开设网店,卖键盘、鼠标。玩家“小苍”自己开网店卖零食,作为《魔兽争霸》两届女子世界冠军,她起初转型游戏解说,一些视频点击量甚至破了千万,这为她的网店带来销量。
尽管如此,一份业内报告仍然表明:2006年,中国参与电竞的人数超过4000万,接近韩国人口总数。
为了GDP,好好打游戏巅峰期,李晓峰从俱乐部拿到的月薪一度接近两万,加上比赛奖金和广告代言费,一年有近百万人民币收入。而同一时期,韩国选手林遥焕仅年工资收入,就有上百万元人民币(2亿多韩元)。
在韩国,为给儿子创造更好的游戏练习环境,有家长“孟母三迁”,把儿子转到离职业电竞队宿舍更近的小学。
林遥焕在韩国电视上的出镜率并不比影视明星低,甚至还被邀请到韩国总统府,跟总统卢武铉打了把“星际”。
卢武铉曾是WCG的名誉主席。算上相关产业链,电竞对韩国GDP的贡献超过汽车,是政府大力扶持的产业。
此时的中国社会,对于“不务正业”的电子游戏依旧持有偏见。广告商更愿意在大众明星身上花数倍的钱。中国电子竞技俱乐部联盟秘书长裴乐理解——电竞的社会地位不高。
体育部门承认电竞的地位,这个领域能成为他们新的工作业绩;广电部门却不愿放开对电竞频道的限制。
中国第一个电竞节目——CCTV5的《电子竞技世界》仅一年多就停播了。它的收视率一度超越频道王牌节目《足球之夜》。“收视率太高,家长打电话抗议,被迫关掉。”裴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SKY”神话逐渐淡去。2007年之后四年——直到2011年,他才取得了WCG魔兽项目的亚军。“魔兽争霸”已经不是最热门的游戏。它像当年取代“星际争霸”一样,被美国拳头公司(Riot Games)的《英雄联盟》赶下了王座。
这款风靡世界的游戏迅速成为市场主角,一切产业链都要围绕着它。WE俱乐部也组建了《英雄联盟》战队。队长不是李晓峰,是新明星“若风”。一款游戏的顶尖高手如改玩另一款游戏,很难再度问鼎。而一款游戏的辉煌期一般只有5年。这是电竞行业的残酷。
参与的人多了,成绩不好的队员会经集体投票被开除,以免拖累团队。
当爱好变成职业,游戏也逐渐暴露出它作为“运动”的另一面:艰苦、枯燥。中国大多数电竞俱乐部的训练模式已经职业化:一周七天,每天12个小时的高强度训练,新战术演练、团队磨合、模拟对手进行的战术对抗……基本是每天凌晨两点上床,十点醒来继续开机、战斗。业余时间可以玩玩自己喜欢的游戏,但这种行为不会被鼓励,因为每个电竞选手都有容易上瘾的性格。
每天训练过后,尽管大多数人已经累得半死,但总会有人自愿增加训练时间。他们必须靠成绩、奖牌获得人气,作为涨工资的筹码,吸引赞助商、当地体育部门的注意,延长自己的运动生命。在电竞行业,竞争的残酷性,远比一般体育项目更甚。
今天的李晓峰已经淡出一线,在WE俱乐部当上了经理。在他看来,自己的转型不仅是个不错的选择,更是中国电竞发展的需要。国内不少俱乐部只有一个领队,既管生活又管训练,还得操心技术和心理,“显得特别不专业”。
现在加入WE俱乐部的新人,除包吃包住之外,能领到3000元的月薪。据其他俱乐部负责人透露,新人拿到四千五千也很正常,还有更高的。
韩国顶尖游戏高手的宝座几个月就要易主。在中国仍有太多年轻人挤破头想成为职业玩家。他们大多具备两个特征:对读书、高考不擅长或没兴趣;喜欢玩游戏,希望有朝一日靠它名利双收。
从电竞选手变成韩国空军爱玩电竞并且把电竞“做出名堂”的头号人物,当属万达董事长王健林的儿子王思聪。他成立了“IG”俱乐部,要“整合中国电竞”。
IG联络各大俱乐部于2012年2月9日成立了中国电子竞技俱乐部联盟(ACE),国家体育总局派代表出席了这次成立大会。
ACE照搬一堆韩国的制度:选手擅自离开原俱乐部,会被禁赛;俱乐部擅自接收,会被处罚。俱乐部将一律从队员的奖金中抽成。不参加ACE的俱乐部,无权参加ACE举办的各类比赛。
但联盟收获的并非一片叫好。反对的人认为,它把工作重心全放在《英雄联盟》项目了,不顾曾经辉煌过的老游戏——这等于给许多顶尖选手宣布退役。担任联盟秘书长的裴乐对此很无奈,他在微博上感慨:“我们努力想让大众认可游戏人,可回头一看,我们自己人也瞧不起自己;我们对外宣扬电子竞技游戏的无国界精神,可猛然发现,游戏确实分了很多种。”
作为这个行业的标杆性人物,李晓峰有决心也有义务表态:要把电竞当作“一辈子的事业”。他写了一本自传,《当李晓峰成为SKY》。
曾因“数学分析”蜚声电竞圈的王若度,如今已在加拿大滑铁卢大学统计与精算学系担任助理教授。他没留在这个行业,理由是:电竞行业发展前途未卜;它影响身体健康,不如传统体育。当年曾经击败李晓峰,三次蝉联WCG中国区魔兽冠军的苏昊也已退出。
韩国俱乐部能为退役的电竞选手提供就业机会。三星电竞俱乐部的退役选手可以进三星公司,从事研发、测试工作。韩国空军也录用职业玩家,目的是将他们优秀的计算机能力用在空军战争模拟演习程序的测试上。为了应对数字战争时代,实用化迫在眉睫——电脑游戏和实战越来越难以区分。
林遥焕就是入伍者之一。“《星际争霸》和计算机模拟演习没有多大区别,”他说,“就连进行侦察、故意泄漏假情报的情况也相似。”
裴乐看音乐选秀节目,有选手说“我就是喜欢唱歌,唱歌就是我的梦想”,很多观众在台下哭。“什么时候,我们也可以说,‘我就是喜欢玩游戏,我就是为了这个梦想’,也让大家认可而感动得哭。”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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