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夕,我携妻女返乡下老家,祭扫长眠在那里的各位长辈。从高祖父、高祖母直至我的堂哥,一路祭扫过去,我仿佛又在一页页地翻阅着一部饱蘸辛酸和悲壮的近代家族史卷,祖父则是我读得最早最多最沉的一章。我那些长辈先后终老于倍感亲切的故土,惟祖父例外----他命陨遥远的烽火异乡。而靠我老家祖屋最近的恰恰也是祖父的墓。记得早时候,裹脚的祖母带我来到屋后山晒场旁的一个土堆前,深情地对我说:“孙儿,你常问的那个爷爷就睡在这里边!”其时我还不太懂得墓是何物何用,就一个人默默地依偎在那与我差不多高的石碑上,时而抚摸着并不认识的“祭如在”三个石刻字体,期盼着祖父能够起来,和我说说话……
祖父是一名国军的军需副队长。或许有人认为,做军需的属后勤兵,都是些平庸之辈,不象战斗兵员那样在前线冲锋陷阵,痛快淋漓,其实不然。军需兵常远离主力部队,行动中容易成敌方袭击的重点目标,其艰险非同一般。1943年,抗战已持续六个年头,大片国土及沿海港口均已沦陷,国内物资匮乏,军饷拖欠是常有的事,将士们除了随时以身许国之外,没有人还会想发什么横财的。祖父热衷做事,一次次地突破日军的重重封锁线,将紧要的军用物资一一送到最前线,却从没有什么财物寄往家中,也从不去关注自己职级的升迁。祖父一再向家人表示,一旦抗战胜利就解甲归田。谁知,因日军疯狂施用细菌战,处于抗战正面战场的国军军营瘟疫流行,祖父也不幸染病,剧烈泻吐、脱水,原先六十多公斤重的壮实躯体,转瞬间减到不足四十五公斤。临终时刻,祖父向一向赏识自己的上司坦言:“我现报效国家死而无憾,只是不能为年已古稀的双亲尽孝了!惟求身后不要放入万人坑,务请马上往我身上撒药消毒,尽早单独埋葬,以期日后家人来取遗骨迁归故里……”。因祖父患烈性传染病而死,入葬时全身覆盖着厚厚的药末及石灰,没有棺木,只是身底下30公分处还埋有一个包了皮塑的匣子,匣子里面装有一份由祖父上司代写的遗言及一条由祖母亲手编织的丝质裤带。当时,祖父还差一个月才满三十六岁。
我一直在沉思:高祖父在39岁时,才有了独子----我的曾祖父;曾祖父在37岁时才有了长子----我的祖父,在52岁时又有了次子----我的叔祖父,那段时期祖上人丁不旺,但家境殷实。象这样的家庭,是什么力量让祖父挺在最艰险的抗日前线苦苦奋战近十年?我曾听祖母讲,因祖父是现役军人,叔祖父(祖父唯一的兄弟)可免去服兵役,在家照料年迈的双亲。祖父名字叫周廷绥,寓意“祈求家业安吉”,可他无暇顾及家里,早将整个家连同五个子女全部托付给祖母,曾祖父年届七旬仍还耕种着十余亩水田,只有在实在忙不过来时,才舍得雇几天帮工。在国家处于危亡时刻,有国才有家的观念早已贯入全民的内心深处。显然,祖父名字中“廷”的含意已由“家”进到“国”范畴了。
由于祖父患得是传染病,加上战乱,最初三年,祖父与他的那些战友们一样静静地躺在湖南的一个小山岙里。1946年清明前夕,叔祖父和大伯亲赴祖父的殉难处,取回祖父的遗骨。那年月,地方上不一定所有人都认识我祖父,但无论男女老幼全都知道:在我老家大门口的那棵高大的双连桔树下,祖父的一块块白骨用线拼接起来,然后填入棉絮,再穿上寿衣入殓……青山俯首迎忠骨,秀水呜咽哀英灵,祖父出殡那天,为他送葬的队伍排成百余米长……
六十多年过去,祖父墓前的芳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墓背上两棵忍冬青已长成三米多高;青色的墓砖有些斑驳,又爬上一簇簇的青苔;只有那一米左右高的青石碑及碑文,依然明净、清晰。祖父没有被授予烈士的称号,因为在那全民族抗战的年代,千千万万的爱国将士捐躯疆场,象我祖父这样级别的兵士,根本无法一一清点姓名,载入史册。祖父生前没有留下相片,我至今不知他的真实面容,我曾见过祖父用毛笔写的家信,字体奇峻浑厚,运笔流畅刚健,与我父亲写的字形神相似。记得我早年曾对着父亲写的帖练习毛笔字,可以说那也是学着祖父的字,追寻着祖父的足迹。可惜,三十二年前老屋翻修时,祖父的那些珍贵的书稿不慎散失,遍寻无着。祖父生前淳淳教诲后人:好男儿当自立自强,志在四方。他为大伯取的名字中有个“福”字,大伯全家人都曾在福建创业;为二伯取的名字中个“新”字,二伯全家都奋斗在新疆。祖父,无论时光怎样冲淡历史的烽烟,您永远是儿孙们心中不朽的英烈!无论您的后人身处何方,我们都永远将您深深缅怀,深深敬仰!清明时节雨纷纷,就是我们对您无尽的追思…..
初稿写于2010-4-8